书名:冬牧场
作者:李娟

简介:2010年冬天,李娟跟随一家熟识的哈萨克牧民深入阿勒泰南部的冬季牧场、沙漠,度过了一段艰辛迥异的荒野生活。李娟是第一位描写哈萨克民族冬牧生活的汉族作家,她以饱含深情又不失节制的文字,呈现出阿尔泰最后一批“荒野主人”冬季转场时的独特生存景观。

书摘

摘自新星出版社出版 《冬牧场》第 2 版第 1 次印刷版本。

三天的行程 P24

太阳未出时,全世界都像一个梦,唯有月亮是真实的;太阳出来后,全世界都真实了,唯有月亮像一个梦。

冬牧场 P35~36

传说中最好的牧场是这样的:那里 “奶水像河一样流淌,云雀在绵羊身上筑巢孵卵” —— 充分的和平与丰饶。而现实中更多的却是荒凉和贫瘠,寂寞和无助。现实中,大家还是得年复一年地服从自然的意志,南北折返不已。春天,牧人们追逐着渐次融化的雪线北上,秋天又被大雪驱逐着渐次南下。不停地出发,不停地告别。春天接羔,夏天催膘,秋天配种,冬天孕育。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,牧人的一生呢?这绵延千里的家园,这些大地最隐秘微小的褶皱,这每一处最狭小脆弱的栖身之地······青春啊,财富啊,爱情啊,希望啊,全都默默无声。

冬宰 P51~52

那么羊听到了吗?羊谅解了吗?这是一个被宰杀者看着长大的生命。宰杀它的人,曾亲手把它从春牧场上的胎盘旁拾起,小心装进准备已久的温暖的毡袋,再小心系在马鞍后带回家······宰杀它的人,曾满山遍野带着它四处寻找最茂盛多汁的青草,当它迷路时,冒着雨把它找回······曾一次又一次给它抹灭虱的药水,处理发炎的伤口······寒冷季节到来之前,领它去往开阔暖和的南方旷野······这些羊都记得吗?宰杀他的人,又能有什么仇恨和恶意呢?大约生命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吧:终究各归其途,只要安心就好。

我喜欢的哈萨克作家叶尔克西姐姐提到过,宰羊之前的那句巴塔大致意思是:你不因有罪而死。我们不为挨饿而生。

冷 P70

无论如何,寒冷的日子总是意味着寒冷的 “正在过去”。我们生活在四季的正常运行之中 —— 这寒冷并不是晴天霹雳,不是莫名天灾,不是不知尽头的黑暗。它是这个行星的命运,是万物已然接受的规则。鸟儿远走高飞,虫蛹深眠大地。其他留在大地的,无不备下厚实的皮毛和脂肪。连我不是也啰里八唆围裹了重重衣物吗?寒冷痛苦不堪,寒冷却理所应当,寒冷可以忍受。

荒野漫步 P142

在空敞的天空下,一片片戈壁缠绕着一片片沙丘,永无止境。站在高处,四望漫漫,身如一叶。然而怎么能说这样的世界里,人是微弱渺小的?人的气息才是这世界里最浓重深刻的划痕。人的气息 —— 当你离他居住之处尚遥遥漫漫之时,你就已经感觉到他了。你看到牲畜脚印渐渐凌乱、焦急。看到这些脚印渐渐密集,又渐渐形成无数条并排的小路。这些小路又渐渐清晰,渐渐向着他所在的方向一一合拢。一切都指向他,一切都正马不停蹄向他而去。是的,“倾斜”,整个世界都在向着他倾斜。他就是这荒野的主人。

暮色中 P189

每当我独自走在暮色四合的荒野里,看着轻飘飘的圆月越来越坚硬,成为银白锋利的月亮。而这银白的月亮又越来越凝重、深沉,又大又圆,光芒暗淡…一天就这么过去了。长夜缓慢有力地推上来,地球转过身去,黑暗的水注满世界的水杯…我不能形容黄昏的力量。

食物
P204~205

刚进入荒野时,月亮在我眼里是皎洁优雅的。没多久,就变成了金黄酥脆的,而且还烙得恰到火候…就更别提其他一切能放进嘴里、吞进肚里得东西了。面对它们,我像被枪瞄准了一样动弹不得。

到了今天,恐怕只有在荒野里,在刀斧直接劈削开来的简单生活中,食物才是食物吧 —— 既不是装饰物,也不是消遣物。它就在那儿,在餐布上,在盘子里。它与你之间,由两点间最近的直线相连接。它总共只有一个意味:吃吧!—— 食物出现在口腔里,就像爱情出现在青春里。再合理不过,再美满不过了。

P209

食物的力量所支撑起来的,肯定不只是肠胃的享受。刺激着旺盛食欲的,也肯定不只是生活的单调。大约所有敞露在野外的生命都是如此吧。这是荒野,是几乎毫无外援的所在。人的生存意识不知不觉间紧迫异常,并趋于神经质。
想想看,若是在城市里,若是在人群之中,当生活陷入绝境时,还能伸手乞讨,还能在垃圾箱里翻找弃物。在那些地方,人永远都有最低限度的生存保障,永远都有无数活下去的机会 —— 在那些地方,“活下去” 并不是最重要的事,最重要的事是 “活得更好一些”。可荒野不。在荒野里,人需得抛弃多余的欲望,向动物靠拢,向植物靠拢。荒野没有侥幸,没有一丝额外之物。

宁静 P234

以前的荒野生活当然是更艰辛、更闭塞了。但哪怕是那样的生活,仍然有美化的必要。人们在停止劳碌、暂闲下来的时光里,剥下潮湿的树皮,精心烘烤简陋粗糙的皮衣皮裤。当一个穿着红色皮衣的骑马人从森林里缓缓走出 —— 他的红色,不只是他衣物的红色,更是他心里的红色…他的红色依附着这世上最最微笑的爱美之心。

最大的宁静 P242~243

这是沙漠。然而无论条件再艰辛,再局促,也不能委屈死者。他披星戴月、风吹雨淋,一生穿梭在这大地上,南北奔波。后来他死了,从此再也不用搬家了,再也不用转场了。他永远停止在此处,此处才是他真正的家,一辈子的家,永远的栖身地…为这个永别的人营造最后的住所,则是他悲痛的亲人们所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。所以,要极尽全力来经营。

想想看:因为一个人的死,方圆百里甚至几百里范围内的一切粗大植物的干茎都聚积一处,聚积在他的死亡之上 —— 这死亡该有多巨大,多隆重!

我在墓地间站了一会儿。明明天高地敞,胸口却有些闷。想到下方大地深处的骨骸,想到他们也曾活生生地信马由缰,经过同一片荒野。那时,他们还不曾闭了眼睛,枯了骨肉,萎了手掌和面容…又想到,这世上尚能认得他们,心中怀念他们的人,现如今怕是也一一入土了,埋在另外的遥远之处…再想到所有的容颜和姓氏都将涣散,想到每一个人的消亡与植物飞鸟的消亡一样不着痕迹…而他的确曾活生生地经过这片大地。

这世间为什么总是这么宁静呢?大约因为死亡积累得太多,因为死的事远远多于生的事吧。

他们宁静了下来,怀念他们的心也渐渐归于宁静。天空下最大的静不是空旷的静,不是岁月的静,而是人的静啊。人终究是孤独而又无法泯灭希望的…

迅速消失的一切 P275

但是,草畜平衡 —— 这是牧业生产的一个基本原理,也是牧人们自觉恪守的古老准则。是哪里除了问题?是什么导致失控?…想来想去,大约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心最先失控了。每一个人,每一个在餐桌上吃半份羊肉剩半份羊肉的贪婪而又狂妄的人。

阅后小记

经木鱼水心推荐,去图书馆借阅了这本书。

初读这本书在深秋,当时只看到天寒地冻,觉得阿勒泰天寒地冻、觉得居麻怪里怪气、不近人情,疑问为什么哈萨克牧民要迁徙数百公里从远方到另一个远方。深入读下去,这个冬牧场的一切令我好奇:原来羊粪块还能用来生活,甚至可以用来烙饼;为了取水,牧民们往往要走数公里到沙丘的阴暗处背雪;几盏茶,添上刚挤出的牛奶,几个人便能三言两语熬过漫漫长夜…读完这本书时,已入冬了,可却让我感受到一股在冰冷的沙漠之中的人情的温暖。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,牧人的一生呢?这片大地已经见证过太多太多哈萨克牧民的一生了!他们遵从着自然的法则,一年又一年在春牧场与冬牧场间迁徙,悉心维护着草畜的平衡,他们将青春与希望折叠起来奉献于这片贫瘠的土地(这样的人还有很多罢)…